2008年11月19日 星期三

TA鳥趣事--記於2006年聖誕節前夕


又值隨便打開電台電視就一大堆老掉牙聖誕音樂與廣告的時刻,這也表示一個學期唏哩呼嚕地也來到尾聲;看著大夥兒熬過了期末考與報告,興高采烈的準備迎接聖誕假期,我的苦難卻還得等到假期的最前夕才能了結,只因為我是個錢少事多的小TA。下午到期末漸形冷清的圖書館改學生的作文,耐著性子終於也改完了一半;晚上回到家原想繼續奮戰,無奈只是望著整疊的學生作業,空呆了好一陣,啥也沒幹;後來想說算了算了,今夜不改了,洗個舒服的澡比較實際!方才在浴間,邊搓邊想著這學期的TA經歷,雖然鳥事一堆,但趣事也不少,想著想著竟油然生起些許成就感的小小感動,而且水越沖,越感動,如蓮蓬頭的水般源源不絕…;好了好了,趕緊趁感動過渡氾濫前關掉水龍頭,洗把臉清醒清醒;喫口茶,從無理頭的感動回神,那來寫寫blog,說說我的TA鳥趣事好了!

上戰場前
這是我第一學期開始履行Teaching Assistant(TA)教學的義務,系上安排我上「Introduction to Human Geography」,大夥兒簡稱為101(因為課號的緣故)。在暑假之前我就收到通知,而系上同學也會詢問彼此接了那個TA缺;大家聽到我接101,大多數的反應都是先來一劑「調侃式的恭賀與祝福」,從最了無新意的「good luck」,到大陸同學誇張的說:「咱系上要你接這個啊!都說了你是個牛人,肯定應付的來的!」反正說來說去,弦外之音還不都是:「接101!那你沒好日子過囉!」說實在的,當時對這些調侃式的祝福,甚或同情,我其實沒什麼立即的感覺或擔心,頂多就是確認101是個鳥缺,事情多比較忙沒人想接;心裡還經常OS:我才不怕咧,你們這些懶惰怕事的閒雜人,少在那裡給「林北」(註1)添加無謂的害怕跟壓力!誰料,這等意氣風發的氣勢,在參加完TA訓練課程後簡直一敗潰散,害怕、擔心、胡思亂想、歇斯底里開始間歇性發作;這TA訓練一點都不是讓人有更well-prepared的感覺,反而是壓力的開端!
101是UW-Madison的「Comm B course」之一,簡單說就是特別重視寫作與口語表達的課程,所有威大的大學部學生畢業前都至少得修一門這樣的課。正因為重點擺在寫作與口語,所以CommB課程的TA必須肩負更多改作文與帶討論的責任。而學校也為此特別給CommB課程的TA開設專屬的訓練課程。我因為是菜鳥TA,參加訓練是開學前必須完成的義務,於是乖乖地在八月底回到校園上TA訓練課了。
上課第一天,講師一進教室跟大家問好後,劈頭就說:「Remember! Undergrads, they are not just evil; they are devils!」大家聽完後,當然是哄堂大笑一番;而我除了爽朗的大笑外,心理還是暗暗地打量:真的嗎?!會不會太誇張啦!幾天的訓練課程下來,作了許多的情境演練,包括如何抓抄襲、如何應付學生的討價還價、如何鼓勵depressed的學生、如何避免性騷擾與種族歧視的誤解、如何判定學生藉口的真實性(聽說UW-Madison大學部最愛用他奶奶生重病或過世這類沒創意的藉口來蹺課或遲交作業),甚至如何避免TA與學生dating的發生;總之,TA在課堂上可能要處理的大小事還真繁瑣的多,困難點就在中間有太多TA要自我拿捏之處(再回到之前死奶奶這芭樂藉口,聽說幾年前有位學生的奶奶真的快掛了,可是該學生的TA可能無心地在肢體與語言上顯露了他的懷疑,後來學生竟然控告該TA對他不公,因為不合理的懷疑而給了低分的成績)。怎麼拿捏,因為還沒真的開始上課,總覺得事情碰到了再來解決,先有個心理準備就好;不過腦子裡難免還是會開始胡亂編織一些情節,比如:萬一我的學生真的愛上我了怎麼處理啊?哈哈~
其實真正讓我煩心與感到壓力的是如何改學生作文的問題;想想看,身為一個國際學生的我,自己的英文寫作都可能千瘡百孔地有待改進了,竟然有膽改美國學生的作文!想到了就覺得不可思議外加絲絲的恐懼。課程中發了一本厚厚的Comm B課TA手冊,裡頭重點當然是關於改作文的技巧。如何給評語是我覺得最難的部分,這年頭早已不流行「very creative, but…」或「interesting, but…」這類虛偽的形容詞與評語,不管要說人家好或爛,都得用具體語句讓學生明確的知道;另外,講師也特別提到「undergrads could be fragile, so try to use encouraging language to comment their flaws. Don’t make them hate writing!」,我當時想:挖咧,改作業還得顧學生的自尊心唷~真是服了這大美國文化!最受不了的是,一些一起受訓的美國TA還頻點頭附和!給評語要實在具體兼勵志鼓舞,幹嘛,這下是要我們當TA還是小天使啊!?
聽課完總是要實際操作一番,回想起來,這正是我自信心遭蹂躪的一刻!講師發了一段印在投影片上關於生物科技的學生文章,要大家直接在投影片上下評語,然後待會兒點人上台投影發表。時間只有五分鐘,因為下評語「快、狠、準」也是訓練之一。時間過了三分鐘,我才把段落讀完,上面還沒下任何一個標記!身邊的美國人早就不曉得畫線寫字到那一國去了,我於是胡亂找了一句讀起來模糊的句子,劃底線,然後寫上「awkward」,然後就詞窮,半個字母也掰不出;算了先跳過,趕緊再快速瀏覽一遍,在看起來像段落結語的地方打個勾,然後又詞窮想著要下什麼評語;天啊~時間快到了,我怎麼只有一條線、一個勾、加一個「awkward」的字啊!不行,只好在最後三秒於勾勾處加一個「good」草草了事,反正要encouraging嘛~
好啦,講師要點人上台了,我頭低低不敢正眼瞧他,深怕中選;可是有時越想逃避的越會發生在自己身上;果然講師挑了我這班上唯一的東方面孔!我趕緊跟他說我還沒完成,他還是堅持我上台與大家分享一下!遲疑地打開投影機,放上投影片,我趕快先自我解嘲地說:well…I know it is too simple and straightforward!大家還頗捧場地笑了笑,然後我不好意思的跟大家解釋說,因為是國際學生,所以讀得比較慢也寫得慢之類的。可是,接著大夥兒開始對我的「awkward」有意見了,有人說,與其用「awkward」這強烈的字眼(天啊!awkward很強烈嘛!),不如改寫成「it’s hard to follow」,表達同樣的意思,但比較溫和,也像是讀者的角度;我整個人當然是站在台上虛心接納各方評語。接著,我的勾勾與「good」也被批得很慘,當然就是太模糊之類的,有人甚至直接說我的評語很不「sincere」,因為文章的結語那裡看得出「good」,根本寫的文不對題;講師沒多久就要我下台了,他要我多看看手冊裡給評語的建議;此刻,我體會到我根本不會下評語,而且這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突然覺得壓力好重,我真的有能力改作文嗎?我真的能讓我的學生信服嗎?學生真的能從我這裡學到東西嗎?系上會不會覺得我不適任而砍了我的獎學金啊?我開始沒自信的亂想了,一直到我的第一堂課荷槍實彈上戰場為止,才有了一些心境的轉變!
累了,先寫到這兒,姑且稱這篇為「TA鳥趣事(一)」好了~

註1:「林北」,台語詞,直譯北京話為「你爸爸我」之意。

資格考後


2008年1月10日下午2點整,正當我百無聊賴地按著電腦上outlook express的傳送接收時,赫見指導教授的來信,主旨寫著「exam update」,我趕忙用些微顫抖的手指猛力一按…….

開頭寫著「you have passed…..」看到passed一字,那就是說:耶~~~我順利通過資格考了!雖然還必須對某些答案作補充說明,不過心神不寧忐忑不安等結果的日子終於結束!話說我去年12月16日便把答案交出去,指導教授O原本承諾元旦前會給答覆,結果因為他身體微恙,後來另一個教授T去了非洲作調查,另一位K在趕著寫grant proposal,所以直到今天才給結果。

回想起來,上學期一整個學期,我除了TA的工作外,就是專心準備博士資格考。教授O說我的考試範圍就是「human geography」!!
「什麼鳥嗎?human geography連你們這些教授們都不知道如何確切定義了,還跟我名正言順地說是個”範圍”咧!」我心裡OS地說。不行,得再探探更明確的指示!於是,我再禮貌謹慎地問道,「那有沒有一些我需要特別注意的subfields,好讓我有個方向K書?」
「every subfield you can list today in human geography!!」教授K帶著些許奸邪地微笑說著。教授K繼續解釋其中的道理,無非要我明白這是個general qualification exam(p.s.系上博士資格考有兩科,general exam要求廣度;另一科specific exam要求對自身研究相關理論與方法的深度),也就是對人文地理學知識廣度的要求,試想以後我當個教授時,如果被要求上類似「人文地理學理論」這種課,我不能只侷限於自身研究的興趣,而必須具備一定的知識廣度才能勝任!好吧,說得算是有道理啦,不過我還是聽得整個心像被一顆巨石綁著拉到了深淵海底!這要我怎麼準備啊~我勉強擠出點虛假的笑聲說,「呵呵,that makes sense! But how can I start?」於是教授們給了一份擬好但是很舊的書單,上頭羅列了近三十本書。教授們耳提面命地提醒我不要以為只有這些,這個書單已經舊了,他們要我自己再讀一些更近的書與近五年的期刊論文,尤其是progress in human geography;更重要的,三不五時與他們討論討論讀書心得與進度!

一開始時,我簡直是無頭蒼蠅般地亂闖亂讀;而且因為博士班兩年來實在沒有好好地、有系統地把筆記整理好,endnote亂七八糟,書目筆記有一攤沒一攤地四散各處!!終於有一天受不了,跑去找教授K;教授K竟然有些得意的說「I know it’ll be messy and frustrated at the beginning, ha ha ha…」什麼嘛,頃刻間突然覺得教授們根本就是以先把學生搞得團團轉為樂!(這招學起來,以後我當教授時也來玩玩,嘻嘻~)樂完後,他問我念了什麼,準備念什麼;最關鍵的,我認為地理學家到底在關注什麼,如何爭論,而我自己作為一個地理學家的位置在哪兒!於是,往後一整個學期我就與教授們不斷進行著這種「乍聽之下很具體,但事後想起卻很模糊」的所謂學術對話!

當我的閱讀量已經累積到某個程度時,教授K有次突然說要給我個pre-oral exam;他要我回答個八股但可能帶點創意的問題(cliché but could be creative question);他說,如果我有機會跟Doreen Massey,David Harvey,Derek Gregory與Edward Soja一起同桌吃飯,並討論當代地理學最該關注的議題是什麼時,我會怎麼跟他們吵(how will you dispute with them?)我呆了三秒,然後管他三七二十一的嘰哩呱啦地與教授K閒扯;扯了一陣,也被刁了一頓後,教授K還算滿意,然後他建議我既然離考試的時間已經不到兩週,我應該回去多想想這種類似「與大師們對話(或吵架)」的問題。

考試的前兩天,人在法國on sabbatical 的指導教授O在Skype上與我通話(是的,別懷疑,我的指導教授會用Skype遙控我!!),我問他在回答問題時有啥要領否?他玄妙地跟我說,「it’s like ice skating; don’t just go around, swim a little bit, but don’t sink! Ha ha~」接著就連聲後會有期也沒有地斷線揚長而去!!我無端地錯愕一陣,當下覺得這建議跟廟裡的籤詩有啥兩樣啊!沒辦法,只好自己慢慢咀嚼,領略其中意涵便是!

12月14號,考題來了;教授O給我一天時間思考,48小時寫完!教授們給我的考題如下:

Required questions (answer both questions)

Review the economic and cultural geographical perspectives on the ideological and political economic roots for the material transformation of landscape. Considering their theoretical features, how might these contribute to the traditional preoccupations of people-and-environment geography?

Does human geography have a theoretical canon (a dominant theoretical approach)? Should it?

Optional questions (answer only two questions)

Discuss the contributions and limitations of ethnography in human geography.

Assume that you have graduated with a PhD in Human Geography at UW-Madison, and you are being interviewed for a job as a tenure track professor of human geography that is a 50/50 split job between a leading university in China and the USA. The question in the interview is: “explain how you, as a Taiwanese person with your educational background, would approach teaching the required “Geographic Thought” course for new MA and PhD students in these two contexts”. Assume that you have the choice of teaching the course once (via satellite) to both groups of students, or twice but on both sides of the Pacific. Discuss with reference to the content of the material you would focus on and the pedagogical approach you would adopt.

Explore the tensions and complementarities between political-economic and poststructuralist human geographies.

In what sense might social justice be regarded as a geographical project?

Explore and critique the dominant conceptions of power in contemporary human geographical thought.

我答了1、2、3、5共四題。幸運地,我通過了,向著博士候選人邁進!

製圖與殖民:"Qing Colonial Enterprise" by Laura Hostetler


Laura Hostetler寫的「Qing Colonial Enterprise: Ethnography and Cartography in Early Modern China」,一本主要討論清帝國如何透過製圖(cartography)與民族誌(ethnography)做為帝國擴張後掌控領土的工具。Hostetler把焦點放在十七世紀到十九世紀初的大清國,從康熙皇帝一直到乾隆皇帝,是正值大清東征西討轉戰南北大拓版圖之際;所以咧,清廷就一路打江山也一路畫江山,還兼作各族的田野調查,然後把自己風風光光地打造成當時世界的大帝國之一,北京城那時堪稱與倫敦和聖彼得堡並列為帝國中心啊!Hostetler大書特書地比較了清帝國與同時期歐洲的地圖和民族誌,無不就是想要告訴讀者,清廷在製圖與民族誌的伎倆與技術上跟歐洲的帝國們壓根沒啥兩樣,當然這可能有爭議,不過且先聽聽Hostetler怎麼說。

首先,Hostetler跟大家說,不要以為早期發展的現代製圖技術只發生在歐洲,中國其實也有。她比較了法蘭西與莫斯科公國(Muscovy)的案例,證實當時這三個國家都極力地徵召全球的繪圖專家來製圖;也就是說,清廷早就體認到精確的地理認知對帝國的重要性,所以費盡心思地要用最先進的技術來製圖;尤其是康熙皇帝,他下令來到中國傳教的基督教士們,必須為他辛苦打下的大清江山作全面的調查,然後劃個最先進的圖給他。傳教士們領旨照辦,終於在西元1717年時獻上號稱「康熙地圖集」(Kangxi Atlas)的「皇輿全覽圖」。別小看這康熙地圖集,這可比法蘭西用早期製圖技術(包括三角與天文學)畫出第一張全國地圖早了27年。Hostetler接著告訴讀者,別以為康熙皇帝只是搞個地圖集來讓自己爽,然後爽完了就沒事的那種好大喜功之君,睿智如他當然是用地圖為工具來執行各項皇令;除此之外,康熙更是個有國際視野與遠見的人,他儼然嗅出北方的俄羅斯不安好心,對大清國未來可是個威脅,於是他就把康熙地圖集也給了當時的彼得大帝(Peter the Great)一份,意思就是說:喂~這會兒你得好好看清楚我老康的地盤,往後你這俄羅斯小彼得沒事別來亂啊!

談完康熙,Hostetler也聊到乾隆皇帝。乾隆說來比較幸運,他的康熙爺爺打下的江山都給了他,而且圖也幫他畫好了。不過人家乾隆可沒整天閒閒沒事只坐在紫禁城龍椅上幹皇帝,除了偶而下下江南,他也喜歡搞搞地圖。於是在西元1751年,一本「Imperial Illustrations of Tributaries」(不知中文名稱)問世。如果說康熙的「皇與全覽圖」宣示了清帝國的領土疆界,那乾隆時期完成的這圖冊就像是清帝國對疆域內各臣屬民族的分類圖示。Hostetler擷取許多原本的彩色圖示,然後轉印到書本裡(這對喜歡書裡有許多彩色圖片的我來說,實在賞心悅目極了!)。Hostetler把乾隆的圖冊解釋成「文化地圖」(Cultural Map),是一種新的方式來展現中國儒家文化的無遠弗屆;而乾隆皇帝也藉此把自己定位成多樣世界文化裡的中心。在此Hostetler也把歐洲同時其的文化地圖拿來作比較,發現歐洲也同樣沈浸在這種把自己當「文化中心」讓別人來朝貢的氛圍裡。

接下來Hostetler把討論聚焦到清廷對貴州省的民族誌描述。Hostetler再次告訴讀者說:不要以為用民族誌來強化對其他民族的控制只有歐洲人會,人家清帝國也有這招!清廷也用民族誌來定義帝國下的臣屬民族,而Hostetler以「Miao Albums」(再次不知中文為何)做為案例分析。幾世紀以來,清廷指派如今日田野工作者的人進入貴州苗人區,不斷累積對不同苗人的資訊,包括生計與文化等;清廷勢力拓展到哪裡,田野工作就進行到那裡,然後不停地整理資料,編列成Miao Albums;而整個Miao Albums也因此充滿了精緻的圖示來體現貴州苗人的各種樣貌。有趣的是,Hostetler指出,清廷民族誌的書寫其實反應清帝國對苗人的意識型態。十八世紀時的Miao Album可看出清廷對苗區文化多樣性持正面態度;然而到了十九世紀,也許因為貴州發生大規模的暴動,Miao Album變得有軍國主義的調調,對文化多樣也不再持正面態度了。

這是本有趣的書,我相信對研究清史、製圖學、民族誌或帝國形成的人來說,書中提供了不少深入的觀點。我在想,如果把貴州變成台灣,一定也可以寫成另一本生動的研究。不知道有沒有人正把台灣放進類似的研究裡?